周海燕
孩子們,畢業了,近一兩個月來,一直很強烈地想對你們說點什么,那天畢業典禮的時候尤其如此。我一向拙于在公眾場合表達情感,不過講故事還行,我就從一個畢業季的故事講起,寫下這段作為告別吧。
我那屆的畢業季流程按部就班:照畢業照,吃散伙飯,借酒壯膽拉著暗戀對象告白,平時沉默寡言的男生哇哇大哭著送上鋪兄弟上火車……沒什么特別的。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,是低我一級的1991級在1995年的畢業。
那一年,我剛在報社工作不久,遇到國企下崗潮,事關巨大數量工人的生存之計。我的總編輯帶著我去了位于今天仙林的鐘山煤礦,在那里了解到下崗工人的各種情況,其中最讓人著急的,是礦工子弟學校已經沒錢開學,準備關門。
當時的城市交通可不像現在這樣。我們坐著報社的車還跑了一個多小時,后來我自己坐公交再去,花了整整兩個半小時。這就意味著,學校一旦關門,孩子們要接受正常教育的希望渺茫。學校不少老師已經想辦法離開了,但有一位英語老師就是不走。她住在江北,每天堅持坐來回5個小時的公交車給孩子們上課,還自己掏錢給家里快揭不開鍋的孩子代交學費。可在這個時刻,顯而易見的是,無論她怎么努力,孩子們都要失學了。
稿子我是流著眼淚寫完的,但被斃掉了。
我氣鼓鼓地回到位于鼓樓的學校宿舍,和1991級的師弟師妹們吐槽。這群家伙七嘴八舌,萌生了一個想法:把畢業的散伙飯錢省下來,捐給這個學校——當然不是指望這頓飯錢能讓子弟學校開張,關鍵是我可以借這個由頭,從正面角度寫個稿子,講講礦里和學校面臨的困難,呼吁教育部門想想辦法。按后來的定義,這大概也算“炒作”吧。
這就有了1995年不太一樣的畢業儀式:即將畢業的南京大學新聞系學生,站在北大樓前的草坪上,請了子弟學校的那位英語老師來講學校的現狀,然后一本正經地把散伙飯錢捐給了這所學校。學弟們還不知道從哪兒弄了棵香樟樹苗扛回來,種在大草坪邊上,對著它,宣讀了自己作為新聞人的畢業誓言。
后來,確定的消息是,棲霞區教育局真的把礦辦子弟學校接收了,學生可以繼續上學讀書。不太確定的是那棵樹能不能活下來——小苗有近兩米長,窮學生又舍不得找面包車,這棵小樹苗在南京的火爐天里被脫土脫水扛著走了好幾十里路,曬得歪頭耷腦的,就這么勉力支撐著站在那里,送別了散去各地、進入新聞行業的畢業生。
對我而言,這個特殊的畢業儀式是一個新聞菜鳥的啟蒙時刻:關于信仰、關于選擇、關于經濟發展和社會公平,以及其他。這一年距鄧小平南方談話過去剛剛3年,在新聞行業里撲騰的我們,隨后目睹也記錄了社會方方面面的巨大變化:社會的產業結構經歷劇痛下的重整,幾乎沒有受過完整教育就去上山下鄉的一代,好不容易回城有了份工作,轉眼又要面臨下崗再就業的巨浪……
我記得敬平講他1996年大學放假回家,凌晨起來幫媽媽割韭菜。是真的韭菜,割完送去市場,6分一斤,100斤韭菜,收入是6塊錢。我們也報道過云貴川來打工的農民,站在南京大街上找活兒,某電視臺記者問他們為什么不進政府辦的勞務市場,而是烏壓壓隨意占道影響交通。農民答:沒有辦“務工證”,進不去。辦一張務工證大概200多塊,可能是山里一家人一年的凈收入。我們看到電視臺的報道拍了桌子,說這是“何不食肉糜”。
簡言之,中國真正富裕起來,是2000年之后的事了。眼下的畢業生們恰好出生在國力迅速提升的年代,或許很少聽說此前步履艱難的時刻,也難以理解眾多身在體制內的年輕人為什么毅然下海,和這個國家的管理者一起探索市場經濟的道路。我們無法忘記,我們曾如何舉國努力,共同探索和建設開放的市場,普遍提高了從鄉村到城市的生活水準,讓中國走到了今天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位置。
你們習以為常的生活,是幾代人判斷、選擇和奮斗的結果,而非本來如此、一直如此。
今天,你們多少都感知到,近三年疫情之后,全世界面臨著前所未有的變化和挑戰。昨天我看到一個孩子寫下告別辭:“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運”,估計這不只是一個人的感受。我很高興看到南大的孩子們有清醒的思考,但我想對你們說的是,命運并非純由天定。讀社會學的人都知道“結構”與“能動性”之爭,有人看重前者,認為社會的限制無所不在;有人重視個體的能動性,認為個人總是可以有自己的施為。視角不一,這個爭論大概會永遠持續下去。
但讓我用一個比喻來講講我對這個問題的思考結論吧。
因為疫情被關了兩個月的時候,我感覺自己身處大霧彌漫的荒原,后來,我看到了一個洪水中如何自救的視頻——以前我看過,但此刻它對我有了不同的意義:孤獨面對洪流的個體無論如何掙扎,都很容易被大水沖走,但如果一個接一個前后搭著肩臂彼此護持,一群人就可能涉過迎面而來的滔滔激流。其實新聞和理性交往的意義也就在這里:通過講述,我們知道他人的遭遇,也據此進行判斷;通過敘事及討論,身處激流的我們作出選擇、發聲,循聲相互尋找,彼此連接護持,共同行動。
說回那棵畢業樹。大概在1997年,長得精瘦精瘦的它遭遇了一場臺風,齊著根被吹斷了。因為它對我大概算得上某種啟蒙的象征,知道這個消息,我還挺難過的。即使后來調回學校工作,我好些年都回避往那邊走。可是偶然有一次經過,我匆匆瞟了一眼,卻萬分驚訝地看到,這棵樹沒有在風暴里夭折,它從根部長出了四根極其健壯的枝條,開枝散葉。
現在,和鼓樓校區大部分園藝樹木呆板的獨頭圓腦袋不同,這棵香樟的四根枝條相互支撐、護持,是那個草坪上最美、生命力最旺盛的一棵樹。
畢業季,臨別時,我不送你,但你回來的時候,我樂意帶你去看看它。道路漫長,愿你們即便經歷風雨,也聲氣相通,長成參天巨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