俞香順
八年前,我曾經寫過一篇關于教師節的文章,最重要的是“緬懷”,緬懷我兩位已逝的老師顧福生、郁炳隆。對我而言,他們就是我教師生涯中的“燃燈者”。其次是“自省”,自省我本人的狀態,也算是敬業、合格。八年之后,我仍然常常“緬懷”與“自省”。
看似穩定不變的教師生涯其實一直處在變化中。社會環境、教育生態在變化,個人的狀態、心態也在變化。人到中年,對于教學精力上的投入往往遜于年輕時,課堂上可能也不再有年輕時的意氣風發、酣暢淋漓。當年,和學生之間的關系是所謂的“平生風義師友間”,常有切磋激揚之樂,甚至于把酒言歡。年紀漸增,和學生之間不可避免地出現“代溝”,要不時地提醒自己防止“爹味”泛濫,要盡量尊重年輕人。汲取新知的能力也不再如年輕時,對很多新鮮事物相當隔膜。
我并不諱言,我已到了職業生涯的倦怠期,但倦怠而不懈怠。我有職業倫理的約束,我有前輩精神的燭照,我也相信功不唐捐。我仍然勤勉地“在路上”,認真教學、為文。每個學期開課之前,我都會專門抽一段時間集中備課,補充材料、潤飾課件、校對文字。上課時,口講指畫,不遺余力。凡有學生請教,總能耐心解惑、指點。
教學之余,也撰寫文章。數年前,我寫過一條朋友圈自我調侃:“凌晨5點開始修改一篇小稿,這是與導師合作的;凌晨6點,導師發來指示。歐陽修晚年寫文章依然很認真,他的老伴笑他:‘何必呢?你現在又沒有先生嗔怪你了!’歐陽修說:‘不畏先生嗔,卻怕后生笑!’……我現在是既怕‘先生嗔’,又怕‘后生笑’,戰戰兢兢。”這里提到的我的博士生導師程杰教授,他是我工作中的另一位“燃燈者”。他常年都是凌晨3點就起床工作,用志不分。今年上半年,即將榮休時,他在同門群里說,他還是會一如既往地讀書、查資料、寫文章,人生、學術就是不斷地“修行”,他愿意和大家一起“修行”。有這樣的典型在身邊,我又怎好意思懈怠?
近年來,我工作上的一個很大變化是走出校園,參與文化普及,這也可以說是教師身份的“泛化”。我主要從事傳統文化研究,在當下,文化自信、文化復興已成為共識、潮流,全社會的文化需求越來越高漲。作為高校的專業學者,我有責任、義務參與其中,盡一己之力。2019年,我開始參與一檔關于青少年的詩歌節目以及其他詩歌普及工作,因此,我需要重溫唐詩名篇。2020、2021年,因為新冠疫情,我數度居家,溫習詩歌成了日常消遣。兩三年間,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《唐詩選》、馬茂元《唐詩選》、劉學鍇《唐詩選注評鑒》、富壽蓀《千首唐人絕句》以及前人舊編《千家詩》《唐詩三百首》等常置案頭。“舊詩不厭百回讀”,常讀常新。我邊讀邊做札記,日積月累,撰寫了200余篇札記。
我本人深受文化普及過程中的“教學相長”之益。在反復精讀常見詩篇時,發現了許多習焉不察的問題,“不疑處有疑”。舉一個例子。杜牧《山行》“停車坐愛楓林晚,霜葉紅于二月花”,歷來都是將“坐”解釋為“因為”。可是,為什么不能解釋為“坐下來”呢?從停下車子到席地而坐,自然而然,完全是一種無意識。檢索《全唐詩》,“坐愛”連用有8例(排除杜牧,尚有7例),均無明確的“因為喜愛”的意思;“坐”倒是常有明確的“坐下來”之意,如梁锽《聞百舌鳥》:“坐愛時褰幌,行藏或駐車”;元稹《月三十韻》:“坐愛規將合,行看望已幾”;白居易《玩松竹二首》:“坐愛前檐前,臥愛北窗北。”“坐”或與“行”相對、或與“臥”相對,很明顯是“坐下來”的意思。這些“發現”都可以成為我科研的養分。
在參與文化普及的過程中,我走出了相對封閉的校園,認識了更多的人、了解了更多的事、接觸了更多的生活,“為有源頭活水來”,某種程度上也消解了職業倦怠,清晰了個人定位。我此生最適合的職業就是“教書匠”。我跟同事交流的時候,常用一個詞形容我的狀態:晴耕雨讀。有工作任務的時候就外出,沒有工作任務的時候就在書房里讀書、寫作。
今年是我的母校——南京師范大學建校120周年,我在這所校園里已經學習、工作33年了,“揚子滔滔,鐘山巍巍”的校歌旋律時常激蕩胸懷。我也常想到我的諸多老師,他們在這里學習、工作了一輩子,作為“接力者”,我心生惕厲,不敢懈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