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安徽]董改正
今年母親養雞不利,一場雞病下來,竟然傷亡殆盡。焐坊一過三月就不再孵蛋了,一個正常的農家怎能沒有雞犬之聲?有年輕的外地媳婦建議,不如借一只雞娘來試試?
這在我村是前無古人的事。母親很是猶疑,經不起眾人慫恿,在隔壁三奶奶家借了一只漂亮的蘆花雞。這只蘆花雞這陣子正起了做母親的強烈愿望,占著雞窩不下蛋,只管咕咕地演習著雞娘的角色。三奶奶同意了,母親就捉了來,但見她:雞冠血紅如玉,羽毛飄逸如花。脖頸聳動,帶一身蘆花披灑;口里驚叫,雙腳亂叉,原來是不愿借調到鄰家。
雞窩既成,蛋已鋪好,怎容她不就范?母親享之以金黃之六谷、潔白之玉黍,飲之以清冽之甘泉,待之如顯耀之賓客,但蘆花雞不食周粟,強項而不肯垂翼落座。母親便拿篩子蓋住,再壓一塊石頭,正如孫悟空之壓于五指山下。蘆花雞在雞窩里走來走去,悲憤大叫,絕無妥協之態。母親愁苦了臉,說:唉,我說不行吧!
不料卻也行了。蘆花雞轉來轉去,踩碎了幾個雞蛋,也許是破碎的聲音,驚醒了她的母性,她定定地看著,啄啄蛋液,咕咕地喚著,慢慢地孵上去,不再大叫。那一刻,她是妥協,是醒悟,是幡然醒悟后的滿足,還是憐憫?雞的表情人看不懂,她安靜下來。這一安靜就是22天,其間除了喝水吃食,她不下雞窩,雖然外面濃蔭蔽日雞群喧嚷。她儼然已認他家為故家了。
小雞仔出殼之后,母親在屋檐下圍了一圈柵欄,作為養育雞仔的專用領地。其間有水、細米、飼料之屬,非常宜居。雞娘臥則龍蟠,行則虎步,四鄰窺伺糧草之雞群,對其望而生畏。或有后生不畏,逡巡欲前者,雞娘聳頸張嘴,張翼做撲擊之勢,則逡巡者尖叫亂飛,圍觀者驚駭響應,一哄而散矣。雞娘淡然入內,咕咕呼兒喚女。
漸漸“羽球”們開始脫去稚嫩,儼然快要成為嘴上長絨毛的青年了。它們開始自己結對游玩,混入四鄰之中。雞娘立于柴堆之下,啄出一物,咕咕有聲,而身邊卻沒有驚喜的唧唧聲。她環顧左右,頗有落寞神色。
母親說,雞娘要還給三奶奶了,小雞長大了,不需要雞娘了,她該下蛋了。我有點恍惚,她已經認我們家了,她能忘記這些兒女嗎?她會因為記憶跑到我們家嗎?母親說,不要緊,在她鼻子里穿一根雞毛,讓她喊不出來原來的聲音,她就忘記一切了。
鼻子里插了雞毛的雞娘被遣返到三奶奶家,拿篩子壓在稻籮里幾天,她果真不再溫柔地叫喚了。幾天后,她開始下蛋了。她有時經過我家門口,卻再也不拾級而上,看到昔日的兒女,也不再有絲毫停留。或有雞仔跟來,她回頭威嚇,雞仔嚇得落荒而逃,且逃且尖叫。這情形讓我傷感。雞畢竟是低級動物。
弟弟卻說,或許,這也是雞類的育兒之道;至于感情,人類貌似豐富、深沉得多,可你又不是雞,又怎么知道她表面的兇悍無情之下,沒有藏著的淚水呢?我無語沉默。
無意間抬頭,蘆花雞娘正步過我家門前,似乎無意地向我們看來,又無意地走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