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華誠
夏天,中國水稻研究所的錢前副所長,帶著幾位科學家來到我們的水稻田。在稻友蔥花的牽線搭橋下,中國水稻研究所與我們一個小小的五聯村,結成了對子。
錢老師自己也是一位水稻科學家。前不久,我讀到一篇論文,就是錢前團隊的研究成果,發在了國際一流的學術刊物上。他們鑒定了一個水稻突變體,這個突變體跟水稻的花有關——我們在古詩里讀到過,“稻花香里說豐年”,其實每一朵水稻的花都會結出一粒稻谷。想想看,手中的一碗飯,有多少朵稻花?
一株水稻,每個穗上有多少朵稻花,就決定了每穗能結出多少果實。正常的水稻,每個小穗由兩對穎片、一朵可育小花構成。這些術語,是不是太專業了?好吧,簡單說,錢老師的團隊,就在那朵小花之外,發現突變體的小穗還能在護穎內發育出另一朵完整的小花,并且結出正常的種子。可以說,這個研究為水稻高產分子設計育種奠定了基礎。
我父親雖然幾十年都在種著水稻,卻并不懂得水稻背后的科學奧秘。他也不知道,有那么多頂尖的科學家,都在為著一口糧食孜孜不倦地工作。專門從事水稻育種研究的沈希宏,那次也一起來到稻田。他不僅把自己研究出來的新品種,放進我們的三畝水田試種,還捐了水稻的書——五聯村的“稻田圖書室”就是由中國水稻研究所捐助的,以水稻文化相關的主題圖書為主。
村干部說,我們五聯村,就是想朝著水稻文化村的路子走。村里建起了一座水稻文化展覽館,袁隆平先生還為展館題了字:“耕讀傳家”。以后,稻田也要變成風景,讓村莊變得更美;還要讓水稻,變成村民的主要產業。
說到水稻產業,話題更多了,也聊到了種子。大家都說,水稻產業的提升,首要在于一粒好種子。現在農民種得多的雜交水稻,無法自己留種子,育種工作都交給種業公司。中國大地上,原本有各種各樣的地方小品種、土品種水稻,因為產量不高,現在都沒人種,逐漸地消失了。
父親說,以前,我們有各種各樣的土品種。比如說黃瓜,外皮真是黃的,咬一口,味道濃郁。辣椒也是,雖然個子不大,吃起來不僅辣,而且很鮮美。還有桃子、李子,也是土品種,現在都不見了。黃瓜、辣椒都是每年春天進城買的小苗回來移栽,黃瓜都成了青色的;辣椒個子雖大,味道卻很平淡;桃子李子,也都是嫁接了新品種。水稻更是如此,聽老人說,從前有紅米、黃米,都是一代代自家留種,流傳下來,現在肯定已經找不到了。
現在唯有一種糯米,依然還是我們自家留種的。這個糯米,適宜本地人口味,端午用來裹粽子,冬至用來打麻糍,立夏拌上蠶豆,用來燜糯米飯,都很好吃。但因為每家每戶種的面積不多,都自行留取一點種子。每年深秋,糯稻成熟時,挑長勢最好、谷穗最沉的幾蔸稻禾,從半截處用鐮刀割下,扎成一把,掛在屋檐竹竿上晾干。第二年再播種下去。一年一年,光陰流轉,這些糯谷種子,真不知道是從哪一代的祖宗手中流傳下來的。吃著這些谷子,種著這些稻秧,子傳子,再傳孫,生生不息,這樣綿延不斷地傳承下來。
聽了父親說的,錢老師和幾位科學家都大感興趣,說這個太難得了。這是最樸素的良種選育之法,也是民間農民的智慧。他們讓我父親趕緊舀出小半碗糯谷出來,看看粒型,看看米粒,還說要帶回研究所,作為寶貴的種質資源留存起來。
他們走了,我重新回到田埂上,看著眼前的稻田,越發覺得親切。我想,在這片小小的土地上,有多少祖先曾從這里走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