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南通]古劍
離開師范學堂已經25年了,今年年底,到了她120歲的生日。她是中國第一所獨立設置的師范學校,也是中國師范教育的三大源頭之一。
25年,那是相當久遠的一個年份了。那年初秋,學堂棗紅色木質大門的門閂緩緩拉開——面朝古剎,一進五堂,深深庭院,古色古香。一面高大的正衣鏡,靜靜地側立著。父母小心地拽著我,對著鏡子,小碎步謙恭地退著自己的身體,欣喜、自豪、期待、不安乃至焦灼——一一印刻進了這面鏡子里。那一刻,我穿著父親一直舍不得“上身”的那件藍灰帶雙“表袋”的中山裝,掛著一支雙色筆,儼然一個小“先生”。
25年,一代人,世事變遷,白駒過隙,忽然之間。
我拉著我的孩子,形同雙親當年,又來到這面鏡前,我不斷地靠近,小碎步地靠近,我想它一定記得眼前25年前這個孩子,在它前面走過多年的腳步聲,它一定是記得的——這個孩子竟這么大了?胖了,甚至都有些老了。
這面高大的鏡子,一定住著整個母校的來來往往,25年前,25年后。
我們成了當年的父母,當年的老師,孩子成了當年的我們。校園里的老石榴結滿了果子,石磚路爬滿著青苔,笑貌里扎上了皺紋。年逾古稀的老師叮囑著要蹲下來“愛戴”自己的學生;滿頭白發的班主任還是那般的慈祥:身體啊,第一還是要將身體練好;哲學先生諄諄教誨:人至不惑,知命順命不去拼命;學堂的掌門看著他們的“莘莘學子”,動情地傳遞著25年的不易與收成……熟悉,再熟悉不過了。我仿佛又回到兒時,無數次聽著父母年終盤點著,稻子欠收了,小麥種多了,孩子你好好努力,父親還要出去幾年打打工……溫潤著,聽到這些,我什么都不怕,有了依靠,也有了向往;我要聽父母的話,也讓他們開心一些。
這是回家嗎?
我幾乎從未這樣呼過她。她卻很實誠地一直呆在我的心里。
在這里的數年,她千教萬教,我們千學萬學,奇怪的,似乎學到一種定理——在乎的,從來不會大聲去說。奇妙般,我恢復了“敏捷”地記憶,可以一口氣“數落”出每個同窗的學號與綽號,可以朗朗上口地背誦出學堂的學風與校風。這個磁場,是不是藏著一種生命的本能?它吸引著曾經過往的生命氣息,在某一個生命階段,它像一面凹鏡,匯聚故人;它又像一面凸鏡,彼此照耀,放大歲月;你在異地,不在現場,并不重要,這種匯聚的能量也一定可以讓你聽到曾經的那位老牌班長并不純正、并不渾厚的“起立——立正”。前方,一席講堂,我們的眼里還是那可掬的笑容——滿頭的灰白里,除了歲月,一定還有彼此言辭不多的牽掛。
他一定揮揮手,老了,老了。都坐下,都坐下,好好聊吧——神馬也好,浮云也罷。這樣的課,多好啊。
我不知道,如何準確定位老師這個角色,他可以是從小就牽引著我們小手的父母;理所當然地是站在講堂上授我學業的長者;也是那些一起青梅竹馬的同窗;還可以是那些教學相長、生活互依著的孩子們。在彼此生命交融中,老師角色從來都不是一成不變的。
我記起一位老師的話,“老師不過就是一面鏡子”,可以照見得失、現境,以及未來。我是知道的,自從有了鏡子,人類的脊柱挺直了許多,步伐矯健了許多,變化了音容,也變化了氣質。
拉開沉沉的門閂,學堂門口那面大鏡子,斜斜地立在那里,不炫目,卻很持久——從那里,我們尋找,對照,定位,也不斷溫暖著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