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南京]余斌
魯迅先生的《狂人日記》里,狂人問路人:“從來如此,便對么?”這是驚天一問,不是狂人,問不出來。有很多東西,因為“從來如此”,根本就沒有想到問過。比如糧票,因為從我記事時開始,就是有的,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以為,從古到今,不論中外,都有糧票一說,不知道那是物質匱乏的產物。有道是習慣成自然,等到糧票廢棄不用了,我還覺得哪兒有點不對。
在我上大學以前,但凡買與糧食沾邊的東西,都要糧票,光有鈔票,恐怕就得餓死。沒糧票下館子是不成的,要買一些加工過又非即食的食物,像餅干蛋糕之類,沒糧票也不行。我到現在還記得,稱一斤“蜜三刀”,收四兩糧票。既是一斤,為何收四兩呢?想來做得一斤,用面粉四兩——這是我猜的。
全國糧票可以走遍中國,地方糧票則只在某個地區管用,江蘇糧票到了上海就無效。各個地方糧票的單位還不一樣,比如江蘇糧票,最小的單位是一兩,上海則還有五錢、二兩五的糧票。我頭一次去上海有這發現,回來還曾舉為上海人“小氣”的證據。由全國、地方之分,衍生出一系列的比喻,比如全民所有制單位、集體所有制單位就分別被比為全國糧票和地方糧票。按糧油證領來的似乎都是地方糧票,我父親算部隊的人,部隊里發的則是全國糧票。
只要同一身份,糧食定量又是不論性別都一樣,于是政策上的平等造出實際上的不平等——男生一般不夠用,女生一般用不掉。這方面并無什么宏觀調控之舉,只能是私下互通有無。有一男生便以目測飯量特小的女生為對象,實行贖買政策,被選中的女生有意外之喜,因額外來了零花錢……
事實上,我小時候,糧油管制已漸漸開始松動,有些地方,買食物多出兩分錢,就可免一兩糧票,好多人糧票都有富余了。于是,就有農民拿農產品進城換糧票。下午,在學校宿舍區,農民弄一筐雞蛋挨著宿舍問有無糧票換是當時校園一景。可換的東西后來越來越多,鋼精鍋、塑料盆、臉盆架、毛巾等等。通常是在路邊擺一地攤,并非路過的人也會專程跑來換東西。照這情形,糧票儼然已是有價證券。
有一次,我在離家不遠處碰上這樣的攤子,看到一個小書架,便想買下。攤主索價二百多斤糧票。我是路過,身上哪里有這么多糧票?便問可否用現金買,攤主不干,一定要用糧票換,我只好騎車飛奔回家去取。
“飛奔”很有必要,蓋因其時還有一教師模樣的中年人在和攤主講價,而書架只有一個。待我取了糧票回來,那中年人的講價還在繼續,不過價碼顯然已上升了,小販仍不松口。小販見我手上是全國糧票,立刻宣布東西歸我了,其實那中年人出的價還高些。我以為小販嫌那人啰嗦,慶幸自己占了便宜。取了書架走了一段路了,我的競爭對手還從后面跟上來說:“你虧了!你那是全國糧票!應該多算好幾十斤哩!”
記得有一陣,風傳糧票要取消了,擱在手上,過期作廢,不換白不換,糧票換東西的小攤子似乎越發轟轟烈烈起來。我納悶的是,馬上就要變廢紙,小販們把糧票拿回去還有何用?過一段時間,沒什么動靜,我家的老保姆很肯定地說,沒糧票還得了?那不跟解放前一樣了?
但是老保姆的經驗這次沒管用。忽一日,悄無聲息地,糧票當真取消了。我有段時間不大適應,用糧票用慣了,在外面吃飯,不用糧票,就覺心里沒數——我怎么知道我吃了幾兩?甭管飽還是不飽,就是不踏實。潛意識里大概還認定,用糧票買來的,才是糧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