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奘這棵大樹

2022-11-03 11:38 來源: 解放日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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卞毓方

一

如果這里有街道，我想稱其為“長安里”；如果這里有門牌號，是否應為646（象征公元646年，玄奘取經(jīng)回到長安）？

我想看到的是，朱門油漆斑駁，那是“玄奘故居”應有的時光印痕。

而進門，影壁上要刻畫著一幅地圖：玄奘西域求法路線。

這是1300年前的事了。

記得幼年讀《西游記》，寫唐僧奉旨赴西天取經(jīng)，有孫悟空、豬八戒、沙和尚保駕，還有白龍馬代步。那是神話。歷史上的玄奘，未獲御批，起初也無團隊，他的西游純系偷渡。

玄奘潛行出長安，取道天水、涼州、瓜州，為逃避官府的追緝，離開大道，冒險深入八百里沙海。是晚，月黑風高，玄奘和他的瘦馬——連影子也叫黑夜吞沒了——孤獨地跋涉在無垠的沙漠。馬兒累了，實在是累壞了，爬坡時一個趔趄，閃落了水囊，待玄奘發(fā)覺，辛辛苦苦返身找回，里面的水已潑灑得一滴不剩，都叫大漠沒收了。

黃沙漫漫，一人一騎。走到后來，四天五夜的后來，馬耷拉了眼皮，勾了頭，機械地拖沓著蹄子，忽然腿一彎，臥倒在不毛的沙丘上。人眼前一黑，也跟著摔倒，頭部沖著西域的方向。

也許是一念通天。夜半，忽地一陣涼風襲來。馬矍然昂首，掙扎站起，迎風亡命顛奔，它嗅覺靈，聞到了水汽。玄奘驚醒，手忙腳亂，連滾帶爬，不遠處，果然出現(xiàn)了一汪水池。

逃出沙漠，玄奘又陷入高昌國的“威脅”。高昌國國王崇佛，對玄奘頂禮膜拜，希望他留下來，當本國的佛教領(lǐng)袖。如若不留，則不予過境，將其遣返大唐。這就是威脅了。玄奘想起出發(fā)前的誓言，“寧可西行而死，決不東歸而生！”斷然拒絕留在高昌，并以絕食抗議。幾天下來，國王不得不收回成命，并宣布和玄奘結(jié)為兄弟。然后，選拔30名士卒，護送玄奘西赴印度。

《西游記》第四十八回，記敘唐僧師徒在通天河遭遇水怪作法：“魔弄寒風飄大雪，僧思拜佛履層冰。”可惜吳承恩沒有到過西域，他不知道這場冰災雪難并非發(fā)生在通天河，而是發(fā)生在蔥嶺，也就是如今的帕米爾高原，那大地之脊，冰雪之鄉(xiāng)。高聳云天的雪峰，凍僵了日月星辰；斧劈刀削的冰崖，甭說鳥兒，連風兒也站不住腳。玄奘一行，在這條朝圣路上跋涉了七日七夜，幾乎每一處險巇都有護送者犧牲，高昌國派出的近半士卒就此長眠蔥嶺。明日復明日的大雪紛飛里，將會有更多的雪蓮怒放：午前，花瓣開向老母倚閭的高昌；午后，開向云煙汗漫的印度。

二

在我的想象中，這是一座三進院落。

年頭煞是久了，卻絲毫不見衰敗，緣于歷朝都有修繕。前院偃蹇著幾株古松，右首那株，姿態(tài)、氣韻，一看就是長老，年紀應與故居相差無幾。該見過的，它都見過了。但肯定沒見過我。當然，我也是頭次見它。樹的意志可以溝通造化，那么多的帝王將相化為飛煙，而它依舊蟠身矯首，神完氣足。

歷時三載，玄奘抵達夢寐以求的印度。說是風塵仆仆，未免輕描淡寫；說是九九八十一難，也還為時過早。玄奘來到佛教圣地那爛陀寺，見到了高僧大德戒賢法師。往日在長安求學期間，他就聽說了戒賢的大名，于是他萌發(fā)西游之志，萬里投師，萬死不辭。今日好夢成真，快何如之，幸何如之。

玄奘在那爛陀寺學習了五年，盡得戒賢法師的真?zhèn)鳌６笥炙奶幱螌W，足跡遍布印度全境。玄奘的悟道正果在印度傳開。

一個異國人，爭得了印度本土佛教的高光，難免有人側(cè)目。于是就有了曲女城的辯經(jīng)大會。玄奘在會上講了自己掌握的佛學奧義，等待眾人發(fā)難。你猜怎么著？整整五天，也有說十八天，竟無一人出面挑戰(zhàn)。會散，與會者爭相皈依，玄奘撐起了印度的一方梵天。

玄奘在異域長成一棵大樹，但是他的根系還是深扎在軒轅氏的后土。玄奘看到他禪房前的那棵菩提，枝枝杈杈，越來越向東方伸展。大樹懂得大樹，他聽到長安和洛陽在遠方喚他，聽到晨鐘和暮鼓在遠方催他，是時候了，他決意返歸東土，讓佛教在華夏發(fā)揚光大。

千辭萬別，遂得脫身上路。印度河依依不舍，作出最后的“挽留”：趁玄奘渡河，將他攜帶的部分經(jīng)書，著激流猛浪卷走。玄奘朝河神拜了拜，頭也不回地繼續(xù)趕路。此事到了《西游記》，就變成通天河老黿發(fā)難，讓唐僧師徒和經(jīng)書一起落水，然后師徒四人再把經(jīng)書撈上來，攤在高崖上曬，曬過經(jīng)的地方，就成了后人朝拜的曬經(jīng)臺。

載譽而歸，唐太宗在洛陽接見玄奘，問：“師去何不相報？”

玄奘答：“當去之時，已再三表奏，但誠愿微淺，不蒙允許。無任慕道之至，乃輒私行，專擅之罪，唯深慚懼。”偷渡的一頁，就這樣輕輕掀過了。

玄奘得朝廷大力支持，撰寫完成《大唐西域記》，繼而用畢生精力，譯出佛經(jīng)75部1335卷，約1300萬字。

三

倘若我到這樣的“玄奘故居”參觀，會捧著季羨林先生校注的《大唐西域記》，對照著看玄奘生平展覽。那些古國名，那些古地名，看得我云山霧罩，頭暈眼花，虧他一步一步走過，一寸一寸量過。那些佛像、佛經(jīng)、佛牙、舍利，擱在哪國，哪地，都是奇珍異寶，虧他千辛萬苦化來，千里萬里送歸。在玄奘之前，中國人稱印度為“身毒”“賢豆”“天篤”“天竺”，而玄奘根據(jù)梵文正音為“印度”。玄奘又注意到，梵文稱中國為“至那”，稱桃為“至那桃”，稱梨為“至那梨”，足見中印兩國的果木，早在官方聯(lián)絡(luò)前，就已私下里結(jié)親。后院的一廳，陳列著《大唐西域記》的各式版本，帛書，紙書，手抄，刻印，包背裝，線裝。漢文本之外，又有法文本、英文本、日文本、印地文本。啊！這是另一個時間另一種維度的絲綢之路。甭管時光如何變換，屋里彌漫的仿佛還是那久遠的氣息。

兜了一圈，回到前院。朝南的正房里，或許有電影在播放，放的是紀錄片《玄奘大師》。

玄奘這棵大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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