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前茶
那一天,在柳浪聞鶯的臨水亭榭上,我見到了打扮成祝英臺的呂阿姨。她把自己手中的胖娃娃往旁邊聽戲的老姐妹懷里一塞,轉身換上一襲淺藍色羅紗袍子,又戴上了一頂精美的雙翅便帽,與扮演梁山伯的票友一人打開一把折扇,就灑脫地唱起來。
觀眾多數是退休老人,很多人手上還抱著小孩。湖風吹襲,西湖邊的金秋彌漫著濃郁的桂花香氣,觀眾聽得沉醉,有的人手上還徐徐地打著拍子。
祝英臺和梁山伯走著走著,面前出現了一口井,祝英臺繼續暗示:你看這井底兩個影,一男一女笑盈盈。
梁山伯覺得賢弟今天有些古怪,開口反駁道:愚兄分明是男子漢,你為何將我比女人?
這下,不僅觀眾笑場,連演員都笑場了,呂阿姨以扇遮臉,笑著自嘲:“每次演到這里,都演不下去,你說古代的人有多含蓄呀?這十八相送,女方處處放出接頭暗號,男方卻在胡亂打岔……”
下面有資深票友高聲建議說:“姐呀,你開口前,要換一口氣,心里停上兩拍,想一想,這是個悲劇,最后兩個人是要化蝶的。想一想,蝴蝶停在心尖上,傷心不傷心?你就不會演得這么喜感了。”
呂阿姨立刻收攏扇子,一個拱手,對那票友大聲說:“承教了!重來!”
這一段《十八相送》,唱了三遍才完整地順下來。唱完,呂阿姨累了,一屁股坐在我身邊,把脫下來的戲服疊起來,小心收入自己的大背包,又從幫忙看管小孫子的老姐妹手上接過了小孫子,馬上給孩子喂了兩口水,這才跟周圍的人說起自己的奇妙經歷:8月底,呂阿姨的兒子回家說,文化宮搞藝術普及活動,交200多塊錢就可以報名上越劇體驗班,鼓動媽媽去學習。兒子早看出來,呂阿姨從老家來杭州帶孫子,經常在西湖周邊的公園里聽越劇,回來說起那些票友的扮相、步法、唱腔,羨慕得兩眼放光。
就這樣,63歲的呂阿姨成了越劇體驗班上的“小呂同學”。每個周日,兒子、媳婦帶孩子,讓媽媽完全脫身出來,重入課堂。呂阿姨不僅戴上老花鏡和筆記本,認真學習記錄,還帶上錄音筆,把老師的講課一字一句地錄下來。等孫子午睡,便悄悄換上圓口繡鞋,反復練習。光是一把折扇的運用,就被她琢磨出14種表達情緒的姿態。她很感慨:看老師們挑著千鈞重擔談笑風生,好像一點難度都沒有,輪到自己上場時,才知道手心冒汗時擯棄各種雜念有多么難。
呂阿姨是山東人,為了帶孫子,不得不離開自家的菜園與麥田,離開老伴和35只雞,離開看家護院的兩條黃狗,加入“老漂族”。
剛來杭州的時候,呂阿姨一下子瘦了10斤。飲食與氣候的迥異,都市化生活與散漫鄉間生活的反差,都令呂阿姨倍感不適。她是一個傳統的賢妻良母,這輩子伺候慣了老爺子。如今,老爺子獨個兒在老家,過著冷清灶頭、空茶壺的生活,該有多難呢。這么想著,呂阿姨到杭州的第二個月,嘴角就長了爛瘡。兒子這一看,解鈴還須系鈴人,媽媽既然是擔心老爺子,就該讓當爹的來勸說。
年輕時當過鐵道兵的老爺子,果然胸中有大格局,在視頻中沒花多大工夫就把呂阿姨給說服了,老爺子的主要意思是:不能改變現實,咱就要改變心態。有道是“心安,何處非吾家”,當年我跟著鐵道兵部隊,輾轉祖國大江南北,到處去修鐵路,如果我總是懸心你帶不好娃、過不好日子,我能安心工作?如今,咱倆的職責顛倒過來了,我主內,你主外;我在老家看守田地與35只雞,你在外頭為兒子分擔重任。你想想看,我也曾當兵5年,難道飯還不會做,茶還不會泡嗎?
呂阿姨笑著抹淚,忽而點頭,忽而搖頭。道理她還不懂?可這兩地分離的生活,畢竟搖蕩著萬般的無奈啊!
老爺子是個細心人,覺察出視頻里呂阿姨的欲言又止,便趁著呂阿姨外出遛娃,找兒子、媳婦開了個視頻小會。老爺子明確要求兒子、媳婦多關心下媽媽的精神生活,要求他們保證呂阿姨的休息時間,以及培養業余愛好的時間。“不能因為媽媽來了,娃就脫手丟給她了,累壞她的身體,到時候受累的還不是你們小兩口?”
見兒子、媳婦都微微垂下頭,不吭聲,且面有慚愧之色,老爺子接著啟發他們:“你們經常勸導媽媽:既來之則安之,你們就要帶她去發現杭州的樂趣呀,爬山、采茶、看花、唱戲,多少能讓她領會到,背井離鄉來帶娃,她也是有收獲的。就好像出來游學一趟,見見世面,回來還能教我們村里人怎么欣賞戲曲,怎么在網上購物和打車,怎么學著城里廚師粗菜細作,她學會了這些事,單獨帶娃,你們也更放心。誰不愿意家有萬事難不倒的老太太呢?你們想想,是不是這個理?”
原來,呂阿姨有機會去學戲曲,能定制戲服與翅帽,能用軟糯的唱腔來唱《十八相送》,還有這一段“前塵往事”。呂阿姨笑道:我家老伴,年輕時,那顆心真是又粗又硬,跟我們沂蒙山上的石頭一樣。現在倒是好了,老了,那些巖石都風化出無數洞洞,風一來,嗚嗚咽咽能吹笛子了。竟是他動員兒子給我買公園年票,又讓我去學越劇的,戲服也是他在網上找了樣式,讓兒子找裁縫做的。他有這份心,我這幾十年來咬牙挑過來的擔子就值了。